格瓦拉在这个屋里被枪杀
墓碑上的奇诺
陈河摄
导游玛利亚和峡谷女地主
1.他的墓穴挨着切·格瓦拉
大概十三年前,为躲避多伦多严寒,我飞到温暖的古巴。其间有一天我去了切·格瓦拉的陵墓所在地圣·克拉拉。在墓园博物馆我看到切·格瓦拉和一个外号叫奇诺(CHINO)的游击队员的照片。我虽然不懂西班牙语,但明白CHINO的意思是中国人。我有了一个疑问,莫非奇诺是中国人?照片上奇诺戴着眼镜,额门很高,脸圆圆的,看不出是哪个国家的人。后来在纪念碑广场地下埋藏玻利维亚游击队员骨骸的墓穴里,透过玻璃窗口看到每个游击队员都有一个小墓碑,点着长明灯,上面写着外号和真名。奇诺的墓穴挨着切·格瓦拉。这一下,我看到奇诺的全名是JUANPABLO CHANGNAVARRO。名字中间这个CHANG字让我一惊,这是广东话“张”的拼写,南美洲人不会有这个姓的。这下我更加觉得奇诺可能是中国人。我写过一些海外华人的小说,对于这样一个线索自然不会放过。我在网上反复查找奇诺的身份,但这方面资料都是西班牙语的。我不懂西班牙语,无法深入下去,但对奇诺身份的猜想一直藏在心里。
随着时间流逝,这件事在我心里慢慢有所淡忘。年的时候,我去秘鲁高原的的喀喀湖旅行时,看到湖的对面就是玻利维亚,心念一动,想着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游击队就是在这里活动的,要是到了那边我就可以解开奇诺之谜了。
又过了两年,年4月里,多伦多春暖花开我会花粉过敏,眼睛奇痒,这时节我会到外地旅行躲避一下。本来想去牙买加,但总打不起兴趣。突然想起玻利维亚,内心开始有了动力。我在网上做功课,查到玻利维亚有切·格瓦拉旅游线路,是在圣·克鲁斯。我马上联系了旅行社,定好了飞往玻利维亚的机票。这一回我要到历史的现场去,相信当地的导游应该会知道奇诺的身份,帮我解开这个谜。
4月22日我飞到了玻利维亚圣·克鲁斯。旅行社派了专车送我,要去的山地是巴耶格拉德,来回五百多公里。司机马克尔会说英语,他多少也知道一些格瓦拉游击队的事。我把奇诺的事情告诉他,他说可能奇诺只是眼睛很小,像亚洲人,所以别人给他起外号叫中国人。不过他说自己知道的不多,等到了巴耶格兰德,当地的英语导游玛利亚是专家,她会解答我的问题。
中午时分到了巴耶格拉德,导游玛利亚在一个路口等着,她是个年轻的本地姑娘。她上了车,带着我们深入到山地,去寻访游击队战斗过的主要村庄地点。车子往上爬了一阵子坡,转过了山,在一个高处,前面豁然开朗。面对群山,脚下有一块肥沃的平原,山脚下有一条带状的有很多枝杈的河流,闪着亮光。我的脑子里跳出一个名字:格兰德河。玛利亚说,是的,这就是格兰德河。切·格瓦拉游击队的活动都是在河的沿岸进行的。起初,他们由于没有一张准确的地图,搞不清河的走向,有时只能根据河水的流向、河水的含盐量去寻找方位。看到了格拉德河让我兴奋起来,思绪特别活跃,这个时候我想提出在心里藏了多年的问题了。我把电脑里格瓦拉和奇诺的那张照片打开来,让玛利亚看。
“玛利亚,我这回来这里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想解开奇诺的身份之谜。你知道奇诺是中国人吗?”我说。
“是的,奇诺是中国人。”玛利亚说,她的声音很平静。
“你能确定吗?玛利亚。”我说。
“他父亲是中国人,但他母亲是秘鲁人。”玛利亚说。
“有什么资料和文件可以证明他是中国人吗?”我说。
“前年,也就是年的时候,这里举行过切·格瓦拉游击战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全世界来了一大批的学者专家还有当年游击队员的家属。有一个作家告诉过我有一本书就是奇诺的传记。”
“你知道书的名字吗?我要找到这本书。”
“我知道的,晚上的时候我给你找出来。”玛利亚说。
“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一个十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说,内心激动不已。
2.格瓦拉最后被俘的地方
我们进入了游击队活动的山区。第一站是格瓦拉最后一战的山谷,步行下山要走很长一段路。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当地农妇在路口等着。她比一般当地人要高大健壮,模样很自信。玛利亚介绍说这位妇人是这片山地的地主,当年格瓦拉在这里活动时她才十四岁,游击队来的时候孩子和女人都会逃离躲藏起来,她父亲接待过游击队。游击队的人给他拔过牙。玛利亚说当地人现在把格瓦拉当成了神,长久没下雨的时候会祈求格瓦拉给点雨水。
玛利亚在前面带路,我跟在后面,司机待在上面没下峡谷。我们走过一段两边种着玉米的斜坡之后,小道笔直下降,时而有水流冲过。玛利亚说前些天下雨,雨大的时候这里不能走路,今天还比较幸运。好些地方被树木枝蔓挡住,我记得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日记》里很多处写到游击队员持着砍刀开路,玛利亚说山地女主人也有这样的刀,经常要来砍一砍。
一路上,玛利亚给我说了奇诺在游击队里的事。奇诺本来是秘鲁的共产党领导人之一,从学生时代就参加革命,多次坐牢,被驱赶出国,最后在巴黎结识了国际亚非拉共产党人,成为格瓦拉的同志。他身体很差,高度近视眼,格瓦拉对他很照顾。在他的日记里多次写到奇诺的事。
说话间,就到了峡谷的底部。我看到在开阔地上有一个石头围着的圆圈,上面有油漆写着的标语。圆圈中央有一个红五星的图案,还有一棵非常茂盛的开着白色花朵的树木。玛利亚说:我们到了!我放慢了呼吸,知道自己进入了这次旅行最重要的一个历史场景,格瓦拉就是在这里弹尽粮绝被俘获的。我走到圆圈的中央,正面那段圆弧上写着:HASTALAVICTORIA(直到胜利),左侧那圆弧上写着PATRIAOMUERTE!(祖国,或者死亡)。玛利亚说:这句话是格瓦拉在纽约联合国大会发言时著名的结束语,后来游击队员见面时就会喊这句话作为口号。
巴耶格拉德小镇街头涂鸦
在右边的圆弧上写着SIEMPRE(直到永远)。玛利亚说,年纪念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游击战五十周年活动时,基金会在这里建筑了这个纪念圆圈。距圆圈右侧约五十米有一块石头,上面有一棵树,石头上刻着CHEVIVE,这就是格瓦拉最后被擒之处。
她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这里是V字形的峡谷最低处,是一个有溪水哗哗流过的水沟,沟中有一些大石头,上面覆盖着藤蔓杂草树根。过了小水沟地势就陡然上升。玛利亚说,格瓦拉和其他游击队员最后时刻就隐藏在这个水沟里。实际上政府军已经彻底包围这条水沟,知道游击队在里面,但是没有主动进攻,等着他们出来。当时游击队员几天没喝水,因为是旱季,这水沟里是干涸没水的。玛利亚说格瓦拉经过考虑,让游击队分成三个部分,七个队员顺水沟往西边方向撤退,奇诺等三个人沿着水沟往东边转移。他自己和威利等人开始正面突围出去。他一跃而出,被政府军枪弹射中腿部,躲到了那块石头下面。政府军士兵见他受伤,包围过来。格瓦拉被俘获几个小时后,奇诺也被抓住了,他已经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玛利亚和我坐在一块石头的两端,在清凉如许的流水声中叙说这个故事,她每天都要对游客说同样一个故事,几乎是倒背如流,但是听起来还是那么有感情。
听玛利亚讲发生在水沟的事,阳光照射过来,在水汽和树丛间发出虹彩折射,让人有时空交错的幻觉。我回过头,看到玛利亚脱下了棒球帽,双手捧起溪水洗脸。她刚才赶路太急,出了很多汗。她把帽子打湿了,这样戴起来会凉快些。我对着游击队最后藏身的水沟拍了很多张照片,可总是对不准焦距,好像这里会有时光倒流的漩涡,当年的那场游击战的血光杀气被蕴存在岩石和土壤里,而这种神秘的能量接下来还对我恶作剧一下。
结束了沟底的行程,我们往回走,由于在水沟里呆的时间比预计长了一些,玛利亚想赶时间,脚步加紧,让我觉得有点气喘吁吁,和玛利亚拉开了一点距离。走到一半时,玛利亚在距离我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转过了身子。我往上走了几步,看到玛利亚直视着我,眼神很奇怪。我说了一句:“是不是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NO”。她说了一个字,步子开始移动。一刹那,我以为玛利亚是走向我。但是不对,玛利亚的步子越来越快,是没有控制的踉跄步子,顺着坡度往下冲。我此时要是扶住她就好了,就不会出现下面的事。但我反应没这么快,也不敢去扶住她。眼看她直接冲向陡坡,冲到陡坡边缘时扑倒,被一个荆棘树丛挡住才没有摔下十多米深的陡坡。我赶紧跑过去,看到玛利亚失去了知觉,脸上被荆棘划了好几道血痕。我吓得六神无主时,她开始醒了过来,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我让她不要动,休息一下。她慢慢恢复了过来,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和苹果吃起来。可能是她血糖低,爬坡急了一点。她说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接下来我们总算平安回到了地面,虽然气喘吁吁比预定时间晚了半个小时,驾驶员马卡罗都有点急了。我总觉得玛利亚失去知觉跌倒不是个意外,而是格瓦拉山谷的神秘气场在“发功”。我后来把寻访奇诺的经历写成一个五万多字的中篇,而这个事件成了故事的主轴。我本来是想写非虚构的,但是在写到玛利亚昏倒之后,我把故事发挥了,写了她昏迷不醒,我被困在了巴耶格拉德,从而让我卷入另一个故事之中。最初打算的非虚构最后成了虚构的小说。
格瓦拉最后一战的峡谷现场
格瓦拉在这个石头后面被抓获
3.终于找到一本关于奇诺的书
这个晚上我住在距离格瓦拉和奇诺蒙难之处伊格拉村一百米左右的小客栈里。这里原来是电报房,格瓦拉和奇诺当年都来过这里。玛利亚说主体的那一个长房子是电报房原建筑,没有重建过。院子里没有电灯,借着星光,我看到那长房子檐下墙上挂着一些马鞍,子弹带,钢盔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装在相框里的照片。我们坐在院子里一个木头桌子前等待晚餐,玛利亚则低头看手机,她在寻找关于奇诺的那本书。这里没有电力,没有WIFI,不过还有微弱的手机信号。我注意着玛利亚脸部表情,她微皱着眉头,对极其缓慢的网速无奈地摇头。我有点紧张,只怕玛利亚找不到那本书。过了一阵子,玛利亚说了一声:找到了!她在一张纸上面写下了一长串的文字:JUANPABLOCHANGNAVARRO(-)。
“他死的时候是37岁。”玛利亚说。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关于奇诺的个人具体信息。我把玛利亚手机上显示这本书信息的页面翻拍下来,虽是西班牙语,但上面的书名、作者、出版社、页数都能看得出来。我确信已经找到了奇诺的身份证明。
“我之前只是猜想奇诺是中国人,以为他是玻利维亚本地的,没想到他是秘鲁过来的。”我说。
“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秘鲁人,是秘鲁共产党的领导人,在国际上都有影响的。你知道吗?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想把格瓦拉请到秘鲁去打游击的。他有很多事情,在《玻利维亚日记》里是看不到的。”玛利亚说。
晚餐后我和客栈女主人说了话。她是法国人,因为崇拜偶像格瓦拉,所以情愿在这荒山野岭里开客栈,接待全世界对格瓦拉有兴趣的来访者食宿。我和她交谈中谈起了奇诺的事情,还告诉她我是一个中国作家,想为奇诺写一本书。她对奇诺了解很多,明确告诉我奇诺是中国人,因为在年纪念格瓦拉游击战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中,奇诺的妹妹来过这里,就住在我住的那个房间。奇诺妹妹来这里时情绪很激动,在纪念签名册上写下了留言。女主人把那本签名册交给我,让我在上面也写上一段话。
我想看看奇诺妹妹的留言和签字,就问女主人是否可以带纪念册到房间里去写?她说当然可以的。于是,我对她说晚安后,抱着厚厚的签名本,回到了房间。房间内没有电灯,我用手机照明看到两张低矮的床之间有一个小台子,上面放了两根蜡烛和两包火柴。我擦了一根火柴,把蜡烛点亮。借着昏黄的烛光,见墙上有一张格瓦拉的画像,一张五角红星图。屋顶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草毯。我躺在床上,看着屋子上的横梁和红星图,奇诺当年住过这里,奇诺妹妹也住过这个房间,纪念册里有她签字留言,又有一个证据证明奇诺是中国人,我心里升起一种亲切感,觉得自己和奇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通过加拿大约克大学从美国新墨西哥州立大学找到了玛利亚提供书名的那本关于奇诺的书。书是西班牙语的,国内的越秀大学一位西语老师为我翻成了中文。从这本书里我详细了解到了奇诺的一生。在年到年这段时间,中国有十万多的劳工苦力被输送到秘鲁开矿,挖鸟粪,种植橡胶甘蔗,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和非洲被贩卖到美洲的奴隶不相上下。奇诺正是这些秘鲁华人的后代。
4.奇诺,来自遗体的鉴定信息
我们后来又到了格瓦拉被枪杀的那个村庄HIGUERA。这里有个小广场,竖立着好几座格瓦拉的塑像。边上有个长房子,格瓦拉在被抓之后被关在这里,第二天被枪杀。奇诺关在另一处房子里,政府军在枪杀格瓦拉之前,先打死了奇诺。格瓦拉的尸体被直升机运送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巴耶格拉德镇,奇诺和其他多名游击队员尸体则是被骡马驮下山,再用卡医院,和格瓦拉的尸体一起示众。格瓦拉的尸体被砍去双手,和奇诺等其他十几名队员被秘密埋在了飞机场跑道边上的荒地。我们最后一站就是去参医院和格瓦拉、奇诺葬身之地。一九九七年,游击队覆没三十年后,由古巴政府出资,花了巨大人工和努力终于找到了全部游击队员的尸骨,转移到了古巴的圣·克拉拉纪念陵园。
当天下午,我就启程回圣·克鲁斯。告别玛利亚的时候我托付她帮我继续收集有关奇诺的资料。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去了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圣地亚哥,之后在瓦尔帕拉伊索的聂鲁达故居附近的一间小旅馆住下,看着太平洋海流发呆冥想。在第五天的上午,我收到了玛利亚的一封电子邮件。玛利亚这样写道:
嗨,亲爱的朋友,我希望你在玻利维亚过得愉快。我不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了,但我想告诉你,昨日里我再次阅读了有关“奇诺”JuanPabloChangNavarro的尸骨发掘报告,这是我发现的信息:他是发掘队最后确认的一个骨骼,他的家人从秘鲁的利马发送图片以帮助进行鉴定。科学家们除了进行了牙齿比对获得确认证据,还证明这具尸骨是唯一具有亚洲特色的骨骼。骨架高度为1.71m,骨骼在头骨上显示了三个枪弹孔,在左臂上显示了另一处弹孔,在脊柱第二个椎间盘中显示了最后一个弹痕。鉴定时间是年7月10日。关于奇诺尸骨报告我只能说这些。希望这些信息对您有用处,如果你还有其他问题或疑虑,请告诉我。
最好的祝愿
玛利亚·埃斯特·瓦尔加斯
(原标题:奇诺格瓦拉身边的中国人)
来源北京晚报作者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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